543《電影大街》


全盛時期,虎尾和平路一條路上就有三家電影院—

黃金戲院、國民戲院、虎尾戲院。

我的童年幾乎是看霸王戲長大的(因為一些不便明說的特權),

所以看到國泰今天傳來的“電影大街“

很多淡忘的影像一一浮現,

那些甜蜜是現在走在和平路上感受不到的。

 

那個年代,不管物質生活如何的匱乏,

總是可以在緩慢的悠閒中,感受那一點小小的幸福。

 

如今的和平路,比較像散場後,人群已經離去的電影院...

(現在虎尾只剩下中正路上的白宮戲院)


電影大街 



        和平路,這是一條同時有三家戲院坐落在此的「電影街」。「虎尾戲院」是第一家,也是歷史最久的戲院,早在日治的昭和時期就已設立,所以離行政中心的中山路最近。光復之後,沿著和平路陸續新建了「國民戲院」和「黃金戲院」,而又以黃金戲院的設備最新,規模最大。
 
        國民戲院與虎尾戲院只隔一條街道,兩家戲院都是屬於木造結構的水泥建築,二樓的座席也是以木板搭建,樓板則靠樓下以木頭支撐,這往往會擋住樓板下座席的視線。較晚興建的黃金戲院離中山路已有四、五條街道之遠,就在市郊交接處的圓環附近,是一座鋼筋水泥的獨立建築。黃金戲院的建築立面長時間為巨幅的看板遮住 難窺究竟,但是頂部的山牆上浮貼著一個「龜殼」,抬頭望去可以清楚的看見刻有「黃金」二字,由此俯瞰而下則是一片水泥地的廣場。
 
        虎尾人似乎覺得三家戲院還不夠,竟然在中正路的末端,四周都是水稻田的郊區,興建了虎尾的第四家戲院「白宮戲院」。相較於其他三家戲院,白宮戲院並未採用樓上樓下的座位設計,而是以梯田式的漸層設計其座位,佔地寬廣,第一次進到戲院裡竟有一望無際的感覺。
 
        白宮戲院雖然是最晚興建的戲院,可是它的外觀像是一座永遠未完成的建築物。裸露的紅磚牆,沒有扶手的水泥逃生梯,支撐樓板的鋼筋張牙舞爪的卦在外牆上,加 上未拆除的板模和鷹架,以及空無一物的隔間,感覺像是後現代主義在印象畫中的實踐。要不是那兩塊巨大的電影看板,這裡倒像是一座荒蕪在野草中的廢樓,黑夜 之中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怪獸。
 
        由中山路往下走,過了中正路下一個路口就是和平路。左轉和平路,過一個路口,左邊「牛肉爐」是一家以賣沙茶牛肉火鍋為主的「老鄉親」餐廳。右邊是「青木屋」麵包店, 算是虎尾最高級的麵包店,高級到我從未吃過她的麵包,可是每年的中秋節媽媽一定會買一盒「青木屋」的棗泥月餅,即便月餅沒有漂亮的彩色標籤紙,但是只有在吃過了青木屋的棗泥月餅,這才算是過了中秋節。
 
        虎尾戲院就在這個路段,與「老鄉親」同一側。冬天的時候牛肉爐的外面有一個賣紅豆丸子的攤子,那是一種紅豆泥裹著麵粉油炸的甜點(絕對不是芝麻球),有大 粒和小粒兩種,是我最喜歡吃的甜點。而在下一個街口轉角處是一家冷飲攤,只賣檸檬冰和豆奶冰兩種。冷飲攤上永遠擺著一塊大冰磚,老板拿著一支錐子在冰磚上 鑿出碎冰,杯子裝著碎冰,再以漱口杯從透明的冷飲桶裡舀起檸檬水或豆奶(類似沒有勾芡的米漿)倒入杯中,兩個杯子如此地互沖兩次,就是一杯最清涼解渴的冷 飲。
 
        虎尾早期的夜市就在冷飲攤的這條街上,可以說與虎尾戲院彼此相互依存著。 所以,當這家歷史最久的戲院走入歷史後,虎尾的夜市也就跟著遷移到他處。那是在我看電影還是有看沒有懂的時候,虎尾戲院就成了第一家關門歇業的戲院。夜市從此遷移到國民戲院的後面,賣紅豆丸子的攤子也跟著不知去向了。
 
        由虎尾戲院到國民戲院這個路段,會先經過一家賣「鹹酸甜」的食品行。在一個木框的玻璃罩下,一個已被蜜餞的色素和糖漬染成了深褐色的木盒,木條將之隔 許多小方格裡裝著油油亮亮的各式蜜餞,哥哥最喜歡吃的「李仔鹹」和瓜子就是在這裡買的。然後有一家專門賣雪花冰的「白雪冰城」,有一家醫院,一家「亞洲唱片行」,還有「美都」是媽媽弄頭髮的地方。形形色色的商店匯集在這個路段上,當時可說是虎尾最熱鬧地段,就在國民戲院的售票口旁邊,還開了一家音樂永遠放的很大聲的小小唱片行。一個玻璃櫃幾乎就是整個店面,老闆窩在玻璃櫃後面,店裡拆封過的唱片比未拆封的還多,老闆作的是「代客錄音」的生意。
 
        早期並沒有「著作權法」,消費者可以到唱片行,在已經拆封的黑膠唱片中,挑選喜愛的曲目,再由店家轉錄到空白的錄音帶中。這樣一卷六十分鐘「個人化」的精選輯可以收錄到十幾二十首曲子,唱片行代客錄音從中收取錄音的工錢和錄音帶的費用。
 
        國民戲院對面的街角上,有一家「壹等涼」是鎮上最有名的冰店。刀削蜜豆冰是壹等涼的招牌,老闆在一個冰桶裡放一塊大冰磚,用菜刀削出碎冰,在瓷盤裡放入一 些水果、蜜餞和「煮料」,舀一勺碎冰覆蓋在上面,加一瓢糖水,再滴上幾滴「香蕉油」。一面咬著刀削冰一面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嘴裡還散發著一種淡淡 的香甜滋味。到了冬天就改賣圓仔湯,一碗白色的圓仔湯,總會掺幾粒桃紅色的小湯圓,像是落在雪地上的臘梅,十分好看,撥開湯圓底下則是一碗熱呼呼的紅豆 (或花生)湯。
 
        離開冰店,如果繼續往黃金戲院的方向走,就會聞到一股腥臭味,那是一家堆著許多鐵絲籠子的蛇店,籠子裡的蛇捲伏著身軀一動也不動,隱約中可以看見籠子裡閃著鱗光,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老闆現場殺蛇。
 
        蛇店門口的柱子上掛著一個繩套,老闆會將蛇的頭套在繩套上,然後用小剪刀在蛇頸的皮層上剪出一個環狀的切口,以手指小心拉住切口,然後往下用力一拉「刷」的一聲,整隻蛇皮被剝得精光,赤條條的身軀,像是入浴前的裸露。
沒了皮的蛇下了湯鍋,隔壁燈光明亮擺著幾張乾淨的桌椅,那是給客人喝蛇湯的地方。蛇湯據說是可以解毒的,爸爸就曾經帶我來「解毒」,後來我身上的膿瘡真的就好了。也不知道是貼「臭」膏藥治好的,還是那碗很像是魚骨湯的蛇湯真的有效。
 
        從蛇店一路走到黃金戲院,沿途經過農會、機車行、菜市場和一些住家,沒有什麼商店,只有一個胖婦人,臉上帶著一顆黑痣在廣場上賣著烤玉米。
 
        黃金戲院在當時是虎尾最大的戲院,座位分成樓上樓下兩部份,樓上觀眾席的地板是水泥鋪設,外沿的護攔不是一般的木欄杆而是水泥的護牆,扶手的部分還是磨石子的,兩手搭在上面總是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樓上觀眾席成ㄇ型,兩邊凸出的座席緊鄰舞台的上方,平常放映電影時是沒有人要坐的,但是碰上了歌舞團表演或是歌星登台演出時,因為居高臨下是觀看明星的最佳位子,所以總是擠滿了人。
 
        因為設備最好,而且具有劇場的型式,所以各種表演團體的全台巡迴「大公演」,來到虎尾一定選擇在黃金戲院登台,像是媽媽最愛看的「藝霞歌舞團」,還有歌星 洪一峰和洪榮宏的父子同台演出。當時的洪榮宏和我差不多年紀,可是他的童音卻是非常宏亮,他不僅用飆高音的方式唱完「山頂的黑狗兄」,並秀了一段拉長音中間不換氣的特技,因而獲得全場的喝采。還有我最喜歡的「黃俊雄布袋戲」,像是史艷文過神聖橋,還有兩隻巨猿大對決,都曾經在這裡「大公演」。
 
        在爸爸還未調離虎尾時,因為工作上的需要必須與本地的士紳或是工商代表維繫良好的關係,其中當然也包含了戲院老闆。所以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只要報上爸爸的名 字,而且只能報爸爸工作上用的別名,就可以自由進出電影院。至於後來的白宮戲院,因為剛開始是以「歌舞團」表演為主,媽媽說那是在跳脫衣舞所以很少帶我們 來這裡看電影,加上爸爸後來調到外地,慢慢地白宮戲院就成了唯一一家不認識爸爸的戲院。
 
        不過,我還記得第一次進到白宮戲院的情景,那應該是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白宮戲院就在學校的途中,某個中午媽媽接我放學,不知何故媽媽並沒有直接帶我回 家,而是帶我到白宮戲院。媽媽牽著我走進黑壓壓的戲院,她就近將我帶到中間走道的座位上,待我坐定後只說她去找胖阿姨一會兒就帶我回家。胖阿姨是媽媽的台南同鄉,剛好就住在戲院的附近。
 
        媽媽走時要我看電影別亂跑,這時我才仔細的看了四週,覺得這家戲院很大,在一陣的敲敲打打聲響中,戲院裡的觀眾或坐或站,有的人則是四處走動。我坐在座位 上,除了前方晃動的人影外,其他什麼也看不見,我看著舞台上的放映布幕上並沒有電影的光影,只有五顏六色的燈光在那裡晃動。我正覺得納悶不知道在演什麼電影時,戲院裡忽然一陣騷動,所有的大人通通站了起來,眼前被一片人牆擋住,我好奇的帶點不安地站在椅子上,想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當我的視線越過了人影,舞台終於浮現出來,看到舞台上的景象卻令我感到困惑。舞台上站著一排七、八個女的,當下只覺得像是看到了媽媽,因為有時我在家裡突然尿急,媽媽剛好在洗澡,她會打開門讓我上廁所。舞臺上的女生就像當時我看到媽媽洗澡時一樣沒穿衣服,她們幾乎是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任由腳下一張張抬頭仰望的臉散發出光芒,和不斷湧向舞台的陣陣騷動,在舞臺燈光的照射下她們宛如一尊一尊面無表情的搪瓷娃娃。
 
        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白宮戲院的,就像當時看過的許多電影一樣,有些故事大致還記得,有些畫面從沒忘記,有些電影的記憶則只剩下一個片名。
 
        「淚的小花」裡的小女孩來到陌生的城市尋找當歌女的媽媽,故事簡單劇情曲折,大概是我看得懂的第一部劇情片。像韓國電影「紅巾特攻隊」這樣的戰爭片,除了 片中的戰鬥機和飛行員領口的那條紅色領巾外,至於演的是什麼戰爭我實在也看不懂。還有一部日本古裝侠義電影,影片中有五個身懷絕技的小俠,他們各自擅長不 同的兵器,並在脖子上各自繫著不同顏色的領巾,這樣的組合就像是後來的「科學小飛俠」之古裝版,同樣的也有一首讓小孩子朗朗上口的主題曲,歌曲的第一句是 「哇答力」,這也是我記憶中僅存的唯一一句。
 
        「男的一臉猥褻的看著熟睡在榻榻米上的小姐,他小心翼翼的拉開她裙子上的拉鍊,慢慢的將裙子退去」這個黑白電影畫面,即便只是一部台語電影的預告片段, 卻像是揮之不去夢靨,一直留存在我的腦海中。那更別說虎尾戲院的大螢幕上出現的「冰山美人」趙曉君唱歌的畫面,雖然僅是一個過場鏡頭,但是她溫柔婉約的歌聲,和希臘女神般的形貌,早已成為我的「夢中阿姨」和「夢中老師」。
 
        記憶,說來真是奇妙,雖然看不懂也聽不懂,卻對一些圖像和旋律可以持久不忘,等到能聽能看的時候,除了少之又少的經典,其他的已不復記憶。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是看不懂電影的,戲院的螢幕裡光影不停的晃動,我坐在木製的座椅上,不是將兩腳伸直頂在前座的椅背上,就是蹲下來玩著座椅,讓活動的座 板發出「匡、匡」的聲響,或是站在走道上尿一泡尿。小小的水柱灌注在走道上,水柱順勢而下形成一道水痕,只見黑暗中的水痕,竟被天幕上的光影映成了一條細細長長的銀川。
 
        在我上了小學之後,慢慢的媽媽已較少帶哥哥姊姊看電影了,除了熱門的電影外,哥哥姊姊都留在家裏寫功課,只有我是一路相隨。並不是媽媽偏心,而是我喜歡跟著去。媽媽看電影是為了排遣無聊的生活,我看電影只是單純喜歡看電影這件事,與電影本身無關。很多電影我看不懂,很多電影我也沒看全,除了玩座椅和在走道 上尿尿外,很多時候我會在戲院裡四處探索,尤其是在黃金戲院。
 
        黃金戲院的一樓有個ㄇ字型的迴廊,靠近收票口的位置是冷飲販賣部,和它相對應的位置是辦公室,我曾經跟著爸爸進去過幾次。辦公室的旁邊是通往二樓的樓梯, 再過去是廁所,裡面要是沒人我是不敢進去的,而在迴廊的盡頭有一扇門,我猜想那應該是通往後台的門,可是光想像那躲在螢幕後面的巨大黑暗,就足以吞噬掉我 打開那扇門的勇氣。
 
        在二樓的觀眾席只有一個出入口,外面的走道上偶爾會看到有人在那裡畫電影看板。被刻意塗成白色的大畫布上,除了有鉛筆的描線和局部新上的油彩,隱約還是可 以看出被白色覆蓋的已下檔的電影看板。畫師一面揮動手上的畫筆,一面對照著地上的電影海報,將小圖轉換成大圖。
 
        見識過了「大畫家」畫作,我也經常摸黑走到隱藏在二樓座席最後面的放映室看放映師放電影。放映室裡有一個放映師和兩台放映機,牆上到處掛著長長的膠卷,而 地上到處是廢棄的膠卷。看著放映師轉動放映機裡的碳棒,以及站在兩台放映機的中間迅速的切換機器,這比畫電影看板好看多了。
        放映師抽著煙悠哉的看著我,然後撿起地上的廢棄膠卷。
        「這個電影拿回去看。」
        他拿起膠卷對著燈光,照了照,教我如何看「電影」。我將幾段「電影」收在短褲的口袋裡,當我從建新西裝店回家時就可以請西裝店的囝仔看「電影」。
 
        我喜歡看電影,尤其是在晚上。夜裡,街上的商店和攤販點亮了燈火,所有的營生和商品完全暴露在照明之中,老闆和店員不變得和善許多。路上的行人就著夜裡的 各種光源,臉部的線條也變得格外的柔和。看完電影,街上市井生氣依舊,還多了一些擺攤的小販和賣藥的江湖郎中。這種在街頭賣藥的「王祿仙」只會在夜裡出 現,他們通常會在中正路上的第一銀行前擺攤,不同的人賣不同的藥,而且一次只會有一個「王祿仙」賣藥。
 
        第一銀行的廣場前有兩棵大王椰子樹,入夜後聚集各種小攤在此營生。賣藥的「王祿仙」在地上舖了一塊白色塑膠布,上面擺著販售的藥品和道具。賣蟑螂藥的會擺 一堆曬乾的「小強」來相襯。賣蛔蟲藥的為了彰顯藥效,當然得擺幾罐塞滿了長條蟲的玻璃瓶。擺著一籠子的蛇和幾個捲的像蚊香似的蛇乾,可別以為賣的是蛇肉,其實是解毒散和消炎消腫藥膏的道具。那賣健腦丸的可就不簡單了,一顆顆大小不一的猴子腦袋瓜排列在地上,曬乾的頭顱毛髮已漸漸脫落,只是緊閉眼瞼就像睡著般的一樣安詳。
 
        有一回,看完電影經過第一銀行,大王椰下已築起一道小小的人牆,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也成為人牆的一部份。人牆下是弄蛇的王祿仙,媽媽沒有理會我,而是逕自一 人的走回家。王祿仙坐在帆布的童軍椅上說著,全台灣最毒的蛇不是眼鏡蛇,不是雨傘節,也不是百步仔,不然是什麼蛇?是棲息在墓穴裡的棺材蛇。他還說毒蛇都 是三角頭,只有這種棺材蛇是四角頭,一會兒讓大家見識什麼是最毒的蛇。
 
        那一晚,為了看四角頭的棺材蛇,我忘了在人牆中站了有多久,當我打算放棄的時候,王祿仙總會適時的說「馬上就來看最毒的蛇」,因為有這句關鍵詞的支撐我才 能繼續等下去。可是,直到哥哥來把我叫回家,那句關鍵詞終究只是王祿仙賣藥的一句最佳語助詞。至於,王祿仙口中的棺材蛇我當然是沒有看到。
 
        我喜歡晚上看電影這件事,也喜歡夜裡跟著媽媽去散步踩街,走在路上看著兩旁的街廓,就像是周星馳在「功夫」電影裡一段豬籠城寨的畫面一樣。夜裡的豬籠城寨,有人在屙屎,有人在吃飯,有人攬鏡孤芳自賞,也有人在打情賣俏。幽幽的古箏鏗鏘低吟著,縱然背後隱藏著殺機,但是這樣生活簡單的自在,仍教人心嚮往之。
 
        白天,不管城寨裡是如何的汲汲營生,入夜後當一切都慢了下來,不管物質生活如何的匱乏,也該在緩慢的悠閒中感受那一點小小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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