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3》虎尾囝仔

....一排木頭平台,上面放著一罐罐,泡著黃澄澄藥水的玻璃罐,有的裡面裝著一顆大肉球,有的裝著像腸子的 東西,最令我好奇的是那罐「ㄢ嬰仔」,它那屈膝抱胸的模樣,總是吸引我佇足觀看,握拳的小手和佈滿皺摺的小腳,「ㄢ嬰仔」的手指、腳趾仍然清晰可數,它閉 目安祥的表情,像是沉睡在深海裡的精靈,不受外面世界的打擾。
「你是誰?你是怎麼來的?」在心底我這樣問著它。.....


很難想像這個小腦袋居然裝得下那麼多的陳年往事 
虎尾囝仔
 
        建新西裝店的店門口騎樓下,停著兩台腳踏車和一台摩托車,他們家小孩會騎上腳踏車,踩著踏板讓車後輪空轉,個子小的踩不到,也會用手去搖踏板,感受齒輪帶動鏈條的動力和後輪轉動的速度。
 
        摩托車除了龍頭是可以轉動的,其他的地方都不能動,小孩子還是想盡辦法爬上去,學著大人的模樣騎在座墊上,兩隻腳懸空,雙手緊握把手,嘴裡還發出「彭、彭、彭」的聲音好不神氣,有時候他們也讓我坐上去過過癮;不過我還是喜歡騎腳踏車,那種有動力、有速度的感覺,好過嘴巴乾過癮,而且面對那個高大的機械,總覺得應該要有一點敬畏的心,不該騎在它的上面。
 
        有時候,在西裝店的騎樓玩腳踏車,我注意到對面的騎樓下,也會出現幾個小孩子。這表示除了地球之外,在其他的星球上,還存在著具有生命現象的物體,這個發現令科學家興奮不已(我發現這條街上除了西裝店的囝仔之外,原來還有其他的囝仔)。
 
        有幾次會停下腳踏車的踏板,觀察對面的囝仔在玩什麼,有時候看他們拉著一條長長的東西在那兒跳啊、跳的,有時又換成一個圓圓的,像鞋油罐的東西在地上又丟又踢的,有好幾次想越過這條街去看個究竟,西裝店的大人總是叫他們的小孩不要過去,在自家門口玩就好。可是,好奇心是驅使小孩子成長的加速器,終於,我們 不聽大人的勸阻,幾個囝仔一同越過中山路,而留下空轉著後輪的腳踏車,和那台剛毅木訥令我敬畏的摩托車。
 
        對面的騎樓,在一間關著門似乎是沒人住的屋子前面,幾個囝仔輪流玩著一個鞋油罐,地上被畫了幾個格子,他們就在格子裡一面跳,一面踢著鞋油罐,當中一個綁著兩根馬尾的女生玩得最久,一邊跳著兩根馬尾也跟著甩動,真是好看。同時,他們也注意到旁邊多了幾個圍觀的囝仔。
 
「你們要不要一起玩?」綁馬尾的女生一邊跳一邊說。
「不要啦!」一個男生說。
「一起玩沒關係啦!」
綁馬尾的女生停了下來
「你們要不要玩?」她對囝仔們說。
「你們在玩啥?」
「踏甕!」男生說。
「我玩一次給你們看!」
 
        綁馬尾的女生說完,就將鞋油罐丟往地上的格子裡,從頭玩一遍給對面來的囝仔看,她一面跳一面講解,充分展現出女生的和善與細心的特質,她要大家一起圍攏過來重新猜拳,「剪刀、石頭、布」贏的人先,一條馬路,兩邊的囝仔很快的就玩在一起。據說小孩子的聲音有如「天籟」,而且可以傳至「千里」,不久,連中正路 上的囝仔也聞聲而來,從此,中山路的街頭不再安寧。
 
        除了「踏甕」外,我們還玩「跳橡皮筋」,將無數的橡皮筋結成一條長長的橡皮繩, 由兩個囝仔各拉兩端,然後像跳高一樣從腳趾的高度開始跳,再來是膝蓋、腰部、胸部、肩膀、耳朵、頭頂,最後是將手舉高,問題是誰有辦法跳過去呢?「囝仔自有囝仔的智慧,囝仔自有囝仔的遊戲規則」,從胸部以上,跳的人碰到繩子不算「死掉」,也可以採用「剪刀腳」方式跳過去,那是女生拿手的招式(因為是獨門功 夫恕難公開)。
 
        到了將手舉起的高度,則由腿最長的囝仔(通常是女生),抬起腿來將繩子壓下,讓其他的囝仔魚貫通過,也可以用手指將繩子勾下,再使出「剪刀腳」,這次其他 的囝仔不能直接通過,而是將繩子夾在兩腳之間,以跪姿的方式將繩子壓在地上(這還是女生的絕技),再讓其他的囝仔通過。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要用橡皮筋結 成繩子了吧!這就是囝仔的智慧。
 
        「跳橡皮筋」和「踏甕」,都只能在沒有人住的屋子的騎樓下玩,有誰能忍受一群囝仔在自家的門口嬉戲,只有「詹婦產科」例外,那是一棟鋼筋水泥的三層樓建 築,因為她的騎樓比較長,兩端各有一根貼著長方形小磁磚的柱子,加上磨石子的地板,這樣的場地最適合玩「捉迷藏」和「123木頭人」,地上平滑,就算跌倒 也不容易受傷。
 
        囝仔都喜歡玩「捉迷藏」,當「鬼」的人趴在貼磁磚的柱子上,認真的從一數到一百,最後還會加一句「站在前面後面的攏死廖廖」,這時候囝仔會嘗試各種方式將 自己藏起來,一些平日不能去的地方,像是老師、校長的家,或是消防隊、警察局都會趁機進去躲一躲,如果被趕的話還會說「借躲一下」,還有死巷裡堆滿髒亂的 丟棄物,這些也成了最佳的掩體,什麼灰塵、蜘蛛網、蟑螂、老鼠全都不怕,就怕被「鬼」找到。
 
        「捉迷藏」不是只有躲著不出來,還是要趁「鬼」離開柱子的空檔,趕快回到柱子前喊「救」,能夠回來喊「救」的囝仔才是厲害,等到大家喊「放牛吃草」就是「大赦」的意思,才從某個角落姍姍走出來,那就像德軍最後向美軍投降一樣,讓人沒力。
 
        「詹婦產科」的騎樓裝了日光燈,到了晚上就成了有「夜間照明」的遊戲場,囝仔的夜間活動只能在這兒舉行,雖然醫生和他的家人住在樓上,不太理會囝仔的吵 鬧,如果一樓有人住院時,護士也會出來趕人的;醫院裡面還有一樣東西,一直令我感到十分的好奇,那就是玻璃罐裡的「ㄢ嬰仔」。
 
        走進醫院裡,會看到掛號的小窗口,沿著隔間牆的外面有一排木頭平台,上面放著一罐罐,泡著黃澄澄藥水的玻璃罐,有的裡面裝著一顆大肉球,有的裝著像腸子的 東西,最令我好奇的是那罐「ㄢ嬰仔」,它那屈膝抱胸的模樣,總是吸引我佇足觀看,握拳的小手和佈滿皺摺的小腳,「ㄢ嬰仔」的手指、腳趾仍然清晰可數,它閉 目安祥的表情,像是沉睡在深海裡的精靈,不受外面世界的打擾。
「你是誰?你是怎麼來的?」在心底我這樣問著它。
「你在看啥?」
「ㄢ嬰仔。」
「這是死的?還是活的?」
「我嘜不知影!」
「你去問護士!」
「我不要,你去問!」
………
 
「走啦!他們要玩『躲相找』,你要玩嗎?」
「要呀!」
 
        玩,是囝仔的王道,在沒有電腦和線上遊戲的年代,住在街頭的囝仔,街頭就是王道之所在,街頭的公共建築、騎樓、巷弄幾乎沒有汽車,到處都看得到囝仔的身影,聽得見囝仔的嬉鬧聲,那是一個「生產報國」的年代,一個屬於「五年級生」的世代。
 
        經過一段時間,慢慢的,我終於弄清楚對面的囝仔誰是誰,哪幾個是兄弟,哪幾個是姐妹,而哪幾個又是兄弟姐妹。
 
        最右邊的中正路口,是一家「江夏五金行」,因為住家不在這裡所以沒有囝仔,再過來是一家賣木炭的,裡面除了一簍簍的黑木炭外,就剩一位穿著黑色唐衫,裹著小腳的老婆婆,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的,我仔細觀察過,在幽幽深深的屋子裡也沒有囝仔。
 
        木炭店隔壁的屋子始終關著門,是中正路上「大豐麵包店」的倉庫,麵包店和倉庫是相通,就像是一個L型,他們家有兩個囝仔,哥哥叫大舜,弟弟叫阿豐。
        阿豐是個「不怕死」的囝仔,要比誰敢從高處跳下來,他一定是第一個往下跳的。有一次,一顆球卡在樹枝上,大家拿石頭往樹上丟,阿豐人已經爬到樹上去了,當他坐在樹幹上一點一點向前移動時,在樹下的大舜和其他的囝仔都緊緊的盯著阿豐和那顆球。
「阿豐嘜啦!」
「阿豐緊下來啦!」
………………….
        阿豐用他慣有的神情,下嘴唇咬著上嘴唇,專注的將身體向前傾,慢慢伸出他的右手……
        球從阿豐的手中丟了下來,他雙手高舉接受囝仔的歡呼,當阿豐神氣的從樹上下來,大舜一手就捏住他的耳朵,氣急的罵:「我要回去跟媽媽講!」
大舜捏住弟弟的耳朵,還一面打他的頭,一路將阿豐驅趕回家,他是真的被阿豐嚇到了,只是大家不明白,大舜為什麼這樣生氣,他幾乎是氣得哭著趕弟弟回家的。 不只是這樣,阿豐還會拿石頭去砸水溝裡漲大了肚子的死狗,也會拿棍子去戳吊在樹上的死貓,臭得大家捏鼻四處逃竄,所以大家都叫他「肖阿豐」。
阿豐家的倉庫隔壁是「正文堂」,那是一家刻印店,除了刻印章和印製各式帖子名片外,還有刻匾額、畫招牌,是一家舞文弄墨的店。
 
        「正文堂」的囝仔,大大小小,裡裡外外,加起來總有十幾個吧!他們彼此是堂兄弟的關係,這當中只有一個女生,而且是最小的一個,所以玩不在一塊兒,他們還有三個表兄弟住在「地方法院」那裡,只有假日時才會到街上來玩;正文堂有四個囝仔是街頭上的基本成員,他們大小依序是理森、偉森、英森、國森。
        「古早,古早以前,有一隻怪物,走去一個所在,去給人打走,那個所在就叫『打貓』,後來又走去一個所在,也被打走,那個所在就叫『打狗』,最後怪物走來咱這裡,這裡的人知道這隻是老虎,就把牠打走了,留一支尾溜在這裡,咱這裡後來就叫做虎尾。」這是英森說的故事。
 
        那時候電視正在播出連續劇「嘉慶君遊台灣」,他的主題曲裡,有唱到一些台灣的古地名,可是怎麼聽也沒有「虎尾」這一段,這應該是英森自己編的;國森也喜歡講故事,他的故事我總覺得是瞎掰的,連英森都用作鬼臉方式來給他「漏氣」,無論如何,我們是不可以被小兩歲的國森唬住的。
 
        理森、偉森分別大我四歲和兩歲,偉森的話不多,總是面帶著笑容。理森雖然跟哥哥同年紀,他卻經常跟我們玩在一起,在這些囝仔當中,理森的年紀最大,可以算是這條街上的「囝仔頭王」。
 
        有一天,大家約好下午在郵局前的土埕打棒球,大家都到齊了,就是不見正文堂的四兄弟,我們跑去印章店找,到了門口,就看見理森手拿鋸子正在鋸木頭印章,偉森用砂紙將鋸下的印章磨平整,英森和國森則各拿著一個木盒子,在鉛字架前撿鉛字,理森知道大家正等著他們打棒球,他對著我們笑了笑,然後搖了搖頭。
 
        他們全被禁足了,大家覺得沒意思,只好各自回家,媽媽見我太早回來,問我是不是和人吵架了,可見印章店四兄弟,在這條街上是很重要的。如果「大頭」在的話,情況就會不一樣………
        大頭是李校長家的老么,他動作很慢,講話更慢,大家都不要跟他玩,不跟他玩大頭就會哭,他的哥哥英哲和兩個姊姊,婉玲和曉玲,只好陪大頭玩,而且只能玩 「踏甕」、跳繩和木頭人,如果玩躲迷藏,兩個姐姐就要輪流帶著他一起躲,不管怎麼躲,大頭總是最先被找到,因為他永遠藏不住他的大頭,兄妹三人只好輪著代 替大頭當「鬼」。
 
        為了陪弟弟玩,讓大頭開心,他們兄妹常會邀我們一起玩,所以,沒有正文堂四兄弟,只要有大頭,玩耍一樣不用愁。
 
        李校長家的左邊是黃老師的家,右邊是詹婦產科,我知道詹醫師有兩個兒子,都留著「香菇頭」,還曾經跟著街上的鄰居,搭遊覽車到溪頭遊覽,這還是因為家中一張黑白照片,才保存下來的記憶。
 
        照片中,一群人站在溪頭大學池的拱形竹橋上,我站在最前面,深色的短褲,在白色圓領的短袖上掛著兩條吊帶,因為暈車和拉肚子而一臉的倦容,後面站的,是一身日本囝仔穿著的「醫生之子」,照片中,站在最高處的三個男孩,身穿小學生制服,他們是黃老師家的小孩。
 
        詹婦產科頂樓陽台,養著兩隻大狼犬,醫生經常將狼犬拴在騎樓下,幫牠們洗澡和抓狗蝨,盛著水的鐵盤中,裝著一隻隻吸飽血液的狗蝨,像是一粒粒瘀血的納豆。 在婦產科的騎樓,總可以看見醫生的那兩隻濕答答的狼犬,和兩個各提著一個黑色小提琴箱的囝仔,來去匆匆的身影。
 
        黃老師是虎尾女中的數學老師,家中有四個囝仔,除了大哥,其他三個囝仔和我家的三個相對照,性別、年紀都一樣,哥哥國祥和尉堂同年,姊姊國珍和翠萍同年、我和家瑜也同年;我不知道國祥、國珍是怎麼跟他們認識的,家瑜倒是和我一樣,是街頭囝仔的基本成員。
 
        聽哥哥姊姊說過,他們倆都分別去過黃老師的家,我雖然常常和家瑜在街頭玩,卻從未進過他的家門。家瑜有一頭黃黃捲捲的短髮,和一張「乾淨」的嘴巴,也許是 黃老師管教甚嚴,在街頭從未聽過家瑜講過髒話,連一句「尻倉」都不曾,他也不許別人講,如果有囝仔用髒話罵他,家瑜會用手指向罵髒話的囝仔,如果給他一個哨子,他肯定會吹哨制止,就像球場的裁判一樣。
 
        家瑜不僅制止講髒話這件事,他也喜歡戳破囝仔的「雞歸」,聽一說十本是囝仔學習與成長必要的過程,家瑜可不這麼想,他慣用「臭彈」二字來回報囝仔精心編撰 的故事,被他指稱臭彈的囝仔,會將心中的O.S用外星話罵出來,有些囝仔心有不甘,便聯合大家來排擠他,這時家瑜也只能嘆了口氣,轉身回家。
 
        雖然我不會用髒話罵家瑜,也不在乎被他說「臭彈」,更沒有足以排擠他的影響力,頂多只是和多數的囝仔站在同一邊,但是,對於家瑜,在我內心最深的底層,始終隱藏著一個無法啟齒的愧疚


5 Response to 《543》虎尾囝仔

2012年6月17日 凌晨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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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19日 凌晨2:10

我是阿豐~~
我沒有如上文所說的不尊重已死去的動物喔~~
有點加油添醋:((

2012年7月22日 晚上10:59

也許是另一位虎尾囝仔吧!這麼久遠的事難免有記憶錯置的情形,阿豐很高興你看到了屬於我們的童年,很抱歉你看到不是你記憶中的自己,不管如何我們都已長大了~~

2015年6月2日 下午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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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5日 凌晨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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