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3《咚嬤的後街》

這三、四年,我的人生有太多的變化。
沒有經驗失去親愛的人,不會明白錯過生命中重要的人,和看似平常的事,
其實是多大的損失。

該做的事,想做的事,一定要進行;
哪怕別人覺得是自喃或543的瑣事,
很可能最珍貴的溫暖就在裡面。(尤其最近剪輯三姐的追思紀念專輯,感觸更多)

我將要做的事,是開闢一個《543專欄》
收錄的是一個老朋友的文章
(情同兄弟的好朋友,只是我一直疏漏他的成長和能力)
第一次看到他的文章,我嚇一跳。
如果有所謂的“虎尾文學“,他不應該被遺漏。
徵求他的同意,我們將定期發表,彙整生命走過的那些日子。

....在家排行老么的阿媛到了我們家就成了我們的大姊姊,一頭的清湯掛麵,說話不急不徐,每次來總是先跟我們每一個人問好(這個我是從來都不會),爸爸媽媽在家她也會和他們聊上幾句,阿媛就像所有的電視劇裡頭身兼母職的大姊一樣,她有一種淨化童心的氣質,安定野性的魅力。....(信嗎?這居然是對我的描寫。女兒笑翻了。)

《咚嬤的後街》

如果「人生」是從踏出家門的那一刻開始,那我一踏出家門就得面臨四種不同的選擇。若要訴說我的「人生」,有四分之三是必須從別人家的後門開始。

我家的左邊緊臨著一家西裝店的後面的工場,那是一間用泥土牆蓋的小房子,剝落的牆面可以清楚看見一條條交織的竹片支撐著牆壁。工場前方是一塊有搭棚的空地,那是西裝店堆放雜物和養雞的地方,有時候也在這裡燒煤球煮飯。空地的一邊是我家的外牆,另一邊就是我曾經洗「太陽能熱水澡」的地方,現在則是一家印刷 廠的外牆。空地的後面還有一道竹籬笆牆,而且留了一個出入口。

竹籬笆的外面是另一戶人家的後宅,其間隔著一條小小窄窄的通道。這通道原來並不窄,後來疊放了幾個籠子養起雞來,還有我家廁所的糞坑正好也在通道上,所以 經過這裡我總是憋著氣。而後宅也有一扇小門,為了讓裡外的人走動方便,除了晚上睡覺,其他時間是不鎖門的。推開小門又是一條通道,這是後宅屋內的走道,它 經過的是兩間相連的日本和室房間。在白天,和室的紙糊拉門通常是開著的,有時會看到一個男子躺在榻榻米上睡覺,最常的是幾個女人在這裡玩四色牌。

四色牌是一種紙製的賭具,顧名思義一副牌有四種顏色,分別是紅、黃、白、綠四色,每張紙牌上個別寫著象棋中的將、帥、士、象、車、馬、炮等,因為每張紙牌 只有一根指頭寬,而且紙張單薄,取牌時手指需沾溼方能拈起,所以玩四色牌者,邊玩邊以手指沾口水成為特殊景象。

在和室房間裡,四五個女人盤腿圍坐在榻榻米上,她們身邊擺著香煙、火柴盒、煙灰缸,還有一包一包包著紙封未使用的四色牌。這些阿姨一手捏著紙牌,像是拿著 一把彩色的紙扇,另一隻手,則不時的沾著濕潤的下嘴唇,再將榻榻米上的紙牌拈起來,就跟我偷吃醬油或是砂糖一樣的動作。

當我偷吃醬油或是砂糖時是不希望被人看見的,那種被「撞見」產生窘蹙的心理現象,不會是「偷吃」的行為所引起,而是因為所吃的「東西」連自己也覺得不忍示 於人。看幾個阿姨微微張著嘴玩四色牌,其實是一件有趣的的事,每每令我駐足而不願離去。可是,這些阿姨們可不這麼想。

「走!走!嘜站在這!」

「大人在賭博,囝仔嘜看!」

「這是誰的囝仔?」

「就頭前張太太的啦!」

經過和式房間出了去是一個天井,這裡有浴室和廁所,在天井的地上還放著一個幾乎裝滿了水的水缸,一棵芙蓉和一些綠色小點點的浮萍就漂在水面上。過了天井就 是前宅了,後廳是廚房也是吃飯的地方,中間是一間大通舖,然後才是擺著神明桌的前廳,除了神明桌上供著觀世音菩薩的玻璃畫像外,還有一位慣用單腿盤坐在藤 椅上,臉上永遠掛著笑容的阿婆,無論是大人小孩都叫阿婆為「咚嬤」。

咚嬤頭上總是梳著一個髻,髮髻上插了一支永遠掛著白色香花的髮簪,有時還會呼、呼、呼地抽著長長的旱煙,每次看到我穿過廳堂,她總會笑笑的說:

「國泰,呷飽沒?」

「還沒!」

「來給阮請啦!」

「不要啦!我要去呷肉粽。」

我就像是咚嬤家的小孩,從廳堂走了出去,到了另一條街道。

咚嬤的後街上有幾個賣吃的攤子,有賣粽子、切仔麵、豆漿,還有賣剉冰和湯圓的。這條街上賣吃的攤子雖然不少,可是營業時間早晚各不相同,早上賣燒肉粽的攤 子總是人聲鼎沸,每次我都要想辦法擠蹭到老闆的身邊,緊靠著攤車旁站著,直到兩手忙著扒粽葉的老闆看著我說「囝仔要呷啥?」「兩粒土豆粽和一碗菜頭湯不要 砰皮喔!」說完後,我才心安地坐在正對著老闆的位子上,就是攤車外側輪子的那個位子。

雖然蒸籠和湯鍋冒著熱呼呼的白煙,但是我就是喜歡坐在車輪這裡,一邊等一邊看著老闆俐落的解下粽子扒開粽葉,將油亮的粽子放入碗裡,舀一瓢肉色的沾醬和一 瓢醬油膏,然後手一伸,一碗粽子就放在我的面前。接著,有許多細孔的勺子在湯鍋裡撥弄了幾下,勺子在滿是鍋料的湯鍋裡避開了油豆腐、魚丸和嘴邊肉,還有令 我做噁的爆豬皮,老闆巧妙的舀了一勺子的菜頭放進碗裡,我知道這碗湯是要給我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坐在攤車前面位子的原因,除了就近觀看老闆純熟的動作, 還可以監看舀湯的過程,絕不允許半點爆豬皮潛入我的湯裡。當然坐在老闆的對面,我的粽子就不會被忘記或是漏掉了。

一過了中午,炊粽子的蒸籠白煙不再,湯鍋也見了底,老闆一家人正忙著收攤休息。這時候,對面賣冰的攤子已擺好,老闆右手搖著剉冰機開始做營生。雪白的剉冰 落在瓷碗裡,碗裡五顏六色的四被晶瑩的冰花所覆蓋。站在一旁的男孩兩手扶著一個竹篩,他兩手上下抖動著,將竹篩中煮熟的綠豆篩乾,綠豆就這樣在竹篩裡波 浪般的跳動,那綠豆半開不開的模樣吃在嘴裡特別的有嚼勁,也特別吃得出綠豆的香味。而紅豆正躺在地上的另一個竹篩裡,已經篩乾的紅豆正在太陽下享受著日光 浴。奇怪的是經過曝曬的紅豆,反而變得更白些,一樣是半開不開的模樣,紅豆像是灑上一層糖霜,味道更加濃郁香甜。

每次來這裡吃剉冰,我只加紅豆和綠豆這兩樣,雖然吃起來比較硬,卻是多了一點碳燒的豆香味。到了下午,賣肉粽的攤位上已空無一物,就連攤車也推走了,而另 一台攤車早已就定位了,就在肉粽攤的隔壁,切仔麵的攤子已經準備妥當,竹桌、竹椅也擺開來,這就是人稱「白猴」的切仔麵,也是這條街上唯一有名號的攤子, 雖然白猴切仔麵下午才開始擺攤,卻是要賣到深夜才休息。

咚嬤的後街其實不止這三個攤子,穿過中正路的那頭,有一個攤位早上賣豆漿到了晚上則是賣切仔麵,也有一年到頭都在賣燒圓仔冰的,還有賣油蔥糕、碗糕和筒仔 米糕。有這麼多吃食的攤子,可別以為這就是虎尾的夜市,在這條街上,從天色未明的清晨到燈影晃晃的深夜都有得吃,比起夜市,這條街更深獲「老外」的喜愛, 因為這裡確實給那些三餐老是在外的人解決了民生問題。

因為某些的因素,小小年紀的我就已經是一個外食族,所以經常要從咚嬤家穿堂而過,咚嬤和她的家人每每好意喚我吃飯,但記憶裡我好像沒有在她家吃過一次飯, 不過每年的端午節總會吃到她家綁的粽子。有一年,媽媽還跟著咚嬤學綁粽子,就在咚嬤家的廚房裡,一群女人坐在小板凳上,圍坐在裝著糯米的大腳桶四周,媽媽 捲起粽葉小心翼翼的放進已炒過的糯米,再將栗子、五花肉填入,再鋪上一層糯米,然後用一根藺草笨拙的綁著手中粽子,而且怎麼也綁不緊。直到今日,我還不曾吃過媽媽親手綁的粽子。

咚嬤家有四個大姐姐,她們是咚嬤的孫子,而躺在和室房間睡覺的男子則是她們的叔叔。聽媽媽說,在我還沒出生時,四個大姐姐就常常到家裡來玩,哥哥姊姊都曾經給她們抱過,更何況是我可以說是她們姐妹輪流抱大的。其中年紀最小的姐姐,因為只大哥哥兩三歲,所以最常和我們玩在一起,我們都叫她「阿媛」。

在家排行老么的阿媛到了我們家就成了我們的大姊姊,一頭的清湯掛麵,說話不急不徐,每次來總是先跟我們每一個人問好(這個我是從來都不會),爸爸媽媽在家她也會和他們聊上幾句,阿媛就像所有的電視劇裡頭身兼母職的大姊一樣,她有一種淨化童心的氣質,安定野性的魅力。

有幾次,我在外面玩耍正好路過家門口,看見阿媛和哥哥姊姊坐在門外,我好奇的停下來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阿媛要我拿一張矮凳坐下來。就像上課鐘響,頑童收拾玩心入位就坐,淋漓的汗水在諄諄教誨聲中慢慢風乾,孜孜聆聽而忘卻外面的嬉戲聲和對童黨的允諾。

但是,人不輕狂枉少年,若無過動非童年。「有一次,他們兩個在眠床頂,玩到眠床板落下來!」媽媽心有餘悸的說。爸爸也曾經說過阿媛跟哥哥在上舖跳、跳、跳 到床板垮下來,兩個人從上面摔下來。這事我不僅完全沒有印象,老實說就連過Hight的嬉笑聲我都不曾聽過,更別說阿媛和哥哥那種失控的行徑。不過,爸爸 和媽媽在當時果真是被嚇壞了,也對阿媛和哥哥的過動童年留下見證。

其實在我正值「跳床期」的階段,對於阿媛是印象模糊的。直到上了小學長了心智,我才開始對阿媛有了較鮮明的記憶。阿媛會畫畫,哥哥也喜歡畫畫,我想這多少 是受了阿媛的影響,我還曾經有幾次跟著他們一起到公園寫生。從取景到紙上構圖,他們倆人各畫各的,還不時的交換彼此對於色彩明暗度的不同見解。我雖然不 懂,卻也如沐春風,沾染了這一丁點的文藝氣息。

除了水彩寫生,哥哥也喜歡塗鴉,尤其喜歡在他的課本上畫,不僅在空白處畫,更在課本的插圖上大做文章。在香腸上面加一頂寬邊高帽子就變成了墨西哥人,自然 課本上的小型人體被改成手持魚叉的撒旦。如此借題發揮亂改一通,幾乎所有的插圖無一倖免。不知道他的老師看了會有什麼反應,倒是哥哥放學回來,我總是迫不 及待的去打開他的書包,翻閱每一本課本,看看有沒有新的塗鴉。

哥哥塗鴉時不假思索下筆很快,而且習慣重複性的畫著線條。阿媛有時也會應我們要求畫幾個塗鴉,但是顯得謹慎許多。阿媛握著筆先在紙上比劃比劃的畫著「空 筆」,然後「輕描淡寫」的迅速完成塗鴉。在我們還來不及細看時,塗鴉已被阿媛揉成一個紙團,或是在她毀滅性的筆觸下成為一團線條。從構思、試筆、完成到毀 滅,這幾乎已成為阿媛塗鴉的特定儀式。

阿媛進入虎尾女中的初中部就讀,然後一路唸到高中。我們經常可以從阿媛的口中得知女校裡所發生的事情,同學間的一些趣聞。最近參加了什麼校際的活動,老師 又說了什麼古怪的故事。雖然有些事情和語彙我當時還不懂,可是當阿媛娓娓道來時,總會帶我進入另一個我所可以想像的世界。

要用有限的「小腦袋」,去想像一個真實而無限的世界,即便是小孩子,也會產生一些哲學上的問題。

「阿媛,我死了會怎樣?」

「你為什麼這樣問?」

「我死了,是不是眼睛就看不見。」

「是啊!」

「那這個世界就不見了!」

「怎麼會?」

「這個世界就是我看到的啊!我如果死了,世界就沒有了!」

「不會的,這個世界還在。」

「可是,我已經沒有在看啊!」

「什麼意思?」

「電影裡的男主角死了,還是他演完了,電影是不是就沒有了。」

「嗯………

「如果我死了,我演的這個電影也沒有了,就暗暗了。」

「國泰,你不簡單耶!年紀這麼小就在想這種問題,你以後可以念哲學系喔!」

「什麼是哲學系?」我好奇的問。

「哲學系就是整天讀一些讀不懂的書,想一些想不通的問題的地方。」哥哥終於忍不住開口這樣說。

當時,我不知道我所擔心的事情算不算是一個哲學問題,但是聽阿媛和哥哥這麼說,我倒是有被鼓勵到的感覺。而且,「哲學」似乎是一種很酷的事情,應該是對「胡思亂想」的最佳讚美。

經過了許多年,我並沒有因為那小小的「鼓勵」而跑去念哲學,反而是步上哥哥的後塵也讀了戲劇。幸運的是,我不用整日去思索「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我只須站在舞台上,當它是一句台詞大聲的朗誦出來即可。當然,在那個不知道「身、心、靈」為何物的年代裡,阿媛在無意間已為我開啟了一扇心智之窗。


關於張礎東

(以前他叫“國泰“,後來變成“礎東“。但是我還是認定他是那個我忘了他也會逐日長大的小弟弟)

童年在「我為什麼是我?」的困惑中度過,青少年在楊弦的歌聲中成長,然後在不切實際的理想抱負中虛度光陰,如今在「五四衫」裡找著自己生命中的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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