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年初一,張爸爸(我都稱呼他張先生)辭世。讀著這篇文章,很想念這個長輩....
爸爸的味道
從我有記憶開始爸爸就經常不在家,我說的「經常」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兩個禮拜。爸爸總是悄悄的回來,兩三天後又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離開。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帶著我們三個小孩,到一個叫湖口的地方去找爸爸,一家人難得相聚。
記憶中那是一棟有迴廊的宅院,那裡住著不只爸爸一個人。爸爸特地在一間像是客廳的地方安排了兩張床,為什麼說是客廳,因為裡頭還放著一組木製涼椅和一台電 唱機,有個叔叔還放了一張唱片給我們聽,好像是蔣光超的歌唱喜劇。晚上媽媽和三個小孩就睡在併一起的兩張床,爸爸另外在旁邊搭了行軍床,一家人總算又可以 睡在一起了。
幾天之後,當媽媽在整理行李準備回虎尾時,我知道爸爸並沒有要跟我們回家,當下我就掉下眼淚哭了起來,我淚眼汪汪的看著爸爸,希望能軟化他的心,改變爸爸 不跟我們回家的事實。很明顯的事實就是爸爸不能跟我們回家,那我就要留下來跟爸爸住…這也不行。大人的想法小孩永遠不會明白,最後我只好嚎啕大哭,抗議這 是什麼道理。
不知道哭了有多久,也不知道是怎麼停止的,我只記得媽媽帶著我們三個小孩擠在客運車上,我依靠在媽媽的身邊,車子一路搖晃著,站累了我就蹲下來。車內由明 亮漸漸變成昏暗,只覺得車子開了很久,等我們下車時已經是晚上了,媽媽牽著哥哥,哥哥牽著姊姊,姊姊牽著我,四個人連成一串的走在夜晚的虎尾街上。
車站離家很近,疲憊的身軀很快就回到熟悉的屋子,但是我的心似乎還留在湖口的陌生宅院裡,對於小小年紀的我而言,爸爸在哪裡「家」就在哪裡。我坐在四十燭光燈下的客廳,試著讓自己重新回到家裡,但是蔣光超的歌聲卻依然在腦中迴旋著,不懂歌詞內容的我永遠記得全家在外地團聚的片段裡,那充滿喜感和類似罐頭笑聲的背景音樂,讓我完全的浸淫在一種純粹享樂的幸福之中。
就像電影的片尾音樂,隨著散場的人群離去而逐漸的淡出。蔣光超的歌聲越來越飄邈,越來越模糊,而罐頭笑聲也是漸漸微弱到消失,想要回去的「家」竟像是淡出的音樂一樣,感覺如此的遙遠。
也許是我在湖口的「父子離別記」演出得太過賣力,爸爸有被我嚇到的樣子。之後,每次爸爸休假結束要離開的時候,媽媽總是會想辦法把我支開,最常用的招術是叫姊姊帶我去買「飛機餅」。等我帶著餅乾回來時,爸爸已經不見了。
「爸爸呢?」
「出去找朋友。」
媽媽用一種極平淡的口吻回答我,等到吃晚飯的時候我又問了媽媽。
「爸爸呢?」
「爸爸走了,趕緊呷飯。」
媽媽把菜挾到我的碗裡,並不再多說什麼。雖然我知道爸爸還是要走的,我總是天真的期待爸爸能再多留一天,那曾經是發生過的意外驚喜。可是,既然是意外就不是經常會發生。沒有意外驚喜雖然有些失望但還不至於需要哭,我只是嘴裡非常的濕潤,口腔黏膜不停的分泌口水,就在一團酸性鼻息正要從鼻腔沖出時,我深深的嚥下一口哽咽,默默嚼著媽媽挾給我的菜。
等我年紀再大一些,明白了爸爸離家是什麼道理,從此家人就不再避諱這件事,或是突然的「失蹤」。
當爸爸開始整理他的007皮箱時,我知道爸爸又要離開了,我可以靜靜的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把西裝、襯衫、領帶、褲子一樣一樣攤在床上,他會先在鏡子前梳 頭,很仔細地把頭髮梳得油亮又服貼,然後再將床上的衣物一件一件穿戴在身上,他一面穿著,一面對著我說。說這皮帶怎麼穿,領帶要怎樣打,還有領帶夾、袖 扣、鋼筆、手錶、打火機,最後穿上皮鞋。
「國泰,爸爸走了,你要乖喔!」
爸爸用非常輕柔的語氣對我說,臨走前他站在門口回過身又說:
「國泰,要笑笑的。」
爸爸作了個鬼臉轉身離去。
我沒有追上前,也沒有哭,我靜靜的站在幽暗的屋裡,空氣中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爸爸髮蠟的味道。
並不是習慣了離別,也不是因為變得更堅強,我只是還沒學會如何面對離別。有的時候我也是會哭,很委屈的哭,哭得分不清到底是誰委屈了誰。
爸爸離家後的頭幾天,我會盡量的讓自己不要待在家裡。吃過飯我就到外面閒晃,常常在正中午的時候,外面和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我還是情願在外面找找螞蟻的蹤跡,或是撿拾地上的小石子,朝著街上的電線杆丟去。
石子命中原木的電線杆時,聽到一身油污的原木發出「咚」一聲,心情就能輕鬆一下。沒命中的石子「撲通」掉進水溝裡,心情會覺得一點點的失落。如果石子「喀啦、喀啦」彈到別人的家門口時,胸口也會揪了一下,擔心有人出來罵人。
只有當石子無聲無息的落在馬路上時,心情全然沒有著落,就跟這些失落的石子一樣無依無靠。
幾天之後,我又開始習慣了爸爸不在家的日子,要不是家中五斗櫃裡的幾本相簿,和床上那個沒有人睡的枕頭上,還舖著殘留著爸爸髪蠟香味的枕頭巾,我幾乎忘了 自己還有一個爸爸。然而,思念這種無形無色的東西,有時像個幽靈似的會在家裡各個角落遊蕩,而且總是選在大白天的午後,家中無人的時候出現。
也許家裡真的太小了,中午過後,媽媽總是無故的外出,哥哥則永遠有他自己的去處,姊姊也因為怕無聊而不願待在家裡,最後就剩下我一個人在家發呆。
白天家裡是不開燈的,在幽幽暗暗的屋子裡,我常常是坐在沙發上什麼事也不做,有時會頭下腳上的在沙發椅上倒著看這個家,或是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那原本漆著白色塗料的蔗板,因為屋瓦滲漏的水漬,以及老鼠尿液的痕跡,已經成了一幅沒有標示地名的泛黃古籍地圖。
我躺在床上無意識的滾來滾去,這邊躺躺,那邊躺躺,也試著用不同的角度觀看天花板,看看能否發現新大陸。就這麼挪來挪去,挪到了爸爸的枕頭上,枕頭巾上還有髮臘的香味,我將整個臉埋進枕頭,讓自己浸淫在爸爸的氣味裡。
就像迷幻藥一樣,髮臘的香味將我帶到一個全然的真,卻又已經是消逝過往的虛幻裡,爸爸在家的種種畫面,就這樣不斷的在枕頭的黑暗中出現。
在黑暗中,我看見爸爸不停的擦擦洗洗,媽媽沒有外出,哥哥也在家,姊姊更是被爸爸逗得開心不再無聊,而我還是看著爸爸做家事,看得發呆。突然間我感覺呼吸 有點困難,我趕緊抬起埋在枕頭的臉,在幽暗的房間裡用力吸了一口氣,就在換氣的片刻,我在陰涼帶點潮濕的空氣中看到了一個影像。爸爸就跟平日在家一樣的走 動,我跟著他走到房間外的沙發上坐下。爸爸擦拭著電視然後清洗紗門,爸爸蹲在屋外在刷洗所有的鍋子…如果爸爸在家的話。
梳著油頭,前額高,眼窩深,鼻子挺,出門一定是西裝皮鞋打領帶,挺著腰桿,走起路總是四平八穩。不論是在媽媽的眼裡,或是以厝邊大人們的一般標準,爸爸都 可以稱得上一個「帥」字。這樣的英挺帥哥一回到家中,卸下他身上的標準配備,只剩下一頭的油髪,和身上的白色汗衫,成為十足的家庭煮夫。
在爸爸的休假日裡,他會把床底下的皮鞋通通拿出來,不管是黑的、白的、大的、小的一雙雙用鞋油擦亮,再把擦好的鞋子拿到屋外曝曬,讓太陽去除鞋子裡的霉 味,十幾雙大大小小的鞋子斜放在牆腳下,在陽光底下猶如一雙雙閃爍的眼睛。他也曾把整個床掀起來,榻榻米、床板一樣一樣的搬到外面曬太陽,然後會在床底下 灑上一種有樟腦味的白色除蟲粉。
當秋末冬近之際,爸爸會將收在被袋裡的兩床大棉被取出來,趁著好天氣把胎被拿出去曬,被面和被單也分別洗過和漿過,到了晚上就是爸爸的show time。漿洗過的被單,像是剛烙過的荷葉餅一樣攤在床上,而曬過太陽的胎被就鋪平在面積較大的被單上。爸爸調整胎被讓多出的被單部分成四邊等寬的狀態, 被單與胎被角對著角,然後將被單的四個角折起分別包住胎被的四個角,接著將四邊多出的被單再折起來包住胎被的四個邊,被單分別折出四條對角線,這時爸爸就 拿出準備好的針線開始他「釘被子」的工作。
釘被子的針比一般的還要長還要粗,所用的線也是較粗的棉線,爸爸坐在胎被上一針一針的縫著被單上的四條對角線。每一條對角線都是由兩個摺邊所形成,爸爸沒 有採用兩個摺邊對縫的方式,而是用較繁複的平行逢方式,兩個摺邊的縫線除了等距且相互對稱。縫好了四條對角線,胎被的一個面和四個邊已經給被單包住,剩下 一個面還裸露著,接著爸爸就開始縫被面。
輕柔的綢緞被面,因為滑順不易掌控,所以爸爸更加耐心的釘縫,首先把被面鋪在胎被上,將多出的部份塞進被單的四個包邊裡,再把被單的布邊往裡摺約一公分, 然後就這樣被單被面一起釘縫。爸爸每縫個幾針就會用手在被面上抹一下,讓被面更加平整,而且一邊釘縫還一邊拉扯著被單的布邊,以求收邊能收得整齊。
躺在剛剛釘好的棉被上興奮的翻滾,那是爸爸釘好被子後我最高興做的事情。綢緞的被面在燈光下熠熠發亮,不管在什麼季節,躺在冰涼的棉被上都是一件很舒服的 事情。家中的兩床棉被,大紅花加紫色陰影的是爸爸和媽媽蓋的,另一床是藍色系的花草圖紋是我們小孩蓋的。這兩床棉被我覺得躺在紅色的上面比較涼快些,雖然 媽媽很不喜歡我這麼做,說是棉絮睡硬了被子就蓋不暖。
爸爸弓著上半身一針一線釘縫的被子,僅能禦寒卻無法防禦家中堡壘的那道缺口,即便是躲在兩床棉被裡面,也克服不了姊姊和我在睡覺時對於不明聲響的想像和恐懼。床頭上的木頭護欄,一到夜裡總會發出沙沙的聲音,那應該是白蟻沙粒般的便便,正從鏤空木頭裡的滑水道像沙漏一樣的漏下來,客廳裡不知是哪張椅子忽然劈啪一聲,在木頭製的傢俱裡面該不會一直住著木匠小精靈,屋外銅製的門把好像 動了一下,門鎖了沒?希望小偷不要來,天花板又是一陣咚咚的響,還好那只是老鼠而不是什麼怪獸,可是上面的屋瓦為什麼叩扣作響,傳說中的廖添丁該不會真的許多的恐懼來自於不必要的想像,只有爸爸睡在我的旁邊時,所有黑夜裡的聲響都敵不過爸爸髮臘味道的真實,我緊緊靠在爸爸的身旁,呼吸著充滿爸爸味道的空氣,在沒有異想的夜裡,我安詳的入睡。
不知道是爸爸喜歡做菜,還是想讓媽媽休息,爸爸在家的日子媽媽是不下廚的。爸爸常說媽媽不會做菜,媽媽做菜永遠是煎、煮、炒。做菜不就是煎、煮、炒?媽媽就是不服氣,所以爸爸在家媽媽不下廚就成為家中的慣例。
爸爸會自己到菜市場買菜,當然他是不會提著菜籃去的。一把四季豆、些許的牛肉、兩條黃魚、一個大黃瓜、幾隻活泥鰍,還有蔥、蒜、辣椒、板豆腐,這些他一定會買,因為炒牛肉絲、紅燒黃魚、泥鰍豆腐湯,這些是爸爸最拿手的三道菜。
四季豆和牛肉要先切成絲,爸爸的刀工可以將這兩樣東西切得有如髮絲一般,這當然是誇張了點,總之媽媽都說她沒辦法切成那麼細。牛肉絲用加了少許芡粉的醬汁 醃漬,這樣炒出來的牛肉絲既嫩又不會黏成一團。至於黃魚,當然要先煎過,爸爸煎的黃魚不會焦也不會破,煎好之後再加醬油和水下去燒,最後加蔥和辣椒,爸爸 燒出來的黃魚味道不會太鹹,而且還帶點辣,湯汁的顏色就跟煎過的黃魚一樣是黃金色的。而把油炸過的泥鰍和大黃瓜、豆腐煮成一鍋湯,這麼濃郁的湯頭在別處還 從未喝過,就連媽媽都說爸爸做的菜好吃。
爸爸不只會做菜,他也很會「處理」雞。平常媽媽買的雞都是菜市場處理好的,如果是爸爸在家,尤其是在過年的時候,就一定會買活雞回來處理,爸爸說自己處理的吃得比較安心。
雞買回來雙腳被稻草梗綁住,稻草梗就像死囚的腳鐐,直到雞斷了氣的那一刻才會被解開。通常在中午時分,爸爸磨好菜刀,熱水也燒好了,他先將雞耳朵下方的毛 拔除乾淨,然後一腳踩住雞的雙腳,一手拗住脖子,刀子往脖子上一抹,血直接流入一只盛了水的碗裡,白瓷裡的清水很快就變成一碗鮮紅。
經過滾燙熱水的洗禮,雞毛很快就拔除乾淨,解開稻草梗的雞腳,在熱水的刻意浸泡下也脫去了一層角質,在白皙皙的雞皮疙瘩上,爸爸拿著小夾子仔細的夾除雜 毛,並用手指擠出雞毛梗殘留在毛孔裡的黑色素,甚至眼垢、嘴上角質、舌苔,還有內臟和腸子裡的污穢物,也都用手一一清洗乾淨。
我看著爸爸嚴謹的,肅穆的處理著雞隻,雖然在爸爸的嘴裡聽不到任何的祝禱詞,但是整個過程靜默的倒像是某種儀式,我專注地看著雞隻由生到死的過程,沒有一 丁點的憐憫之情,心裡也不覺得害怕,只是覺得爸爸在面對這樣的生命課題時竟是如此的謙卑,既便那只是一隻雞而已。
雖有縛雞之力,並不表示就可以樣樣通,有一回爸爸買了幾塊五花肉回來,同時不知去哪裡找來許多樹枝和木屑,還有一個麵包店才有的特大糖果桶子,媽媽說爸爸是懷念起他家鄉臘肉的滋味,所以也想在家裡燻臘肉。爸爸先將五花肉抹上厚厚一層加了花椒的鹽巴,然後把樹枝和木屑放進糖果桶子裡悶燒,直到桶子裡竄起大量的白煙,再將醃漬過的肉吊在桶子的上方煙燻,等桶子裡的樹枝和木屑悶燒完,就可以移到陰涼處將肉陰乾。如此這般地經過一段時日,「燻臘肉」就算是大功告成了,爸爸是這麼說的。
實際上在爸爸的湖南老家,那個叫「七家溪」的村落,鄉人是將鹽巴醃漬過的豬肉吊在廚房大灶上方的屋樑上,或是吊在廂房中供家人圍爐烤火的土坌上面的樑柱 上。烤火的土坌是每一戶人家屋裡最重要的地方,在四方形的土坌上放著一個鐵架,架子上在任何時間都會擺著一鍋水,任由土坌上那似乎已經熄滅卻仍然保有餘熱 的文火燒煮,當客人來訪隨時有熱水可沖茶待客,若想留客吃個便飯,在灰燼中添些樹枝薪材就可以讓死灰再復燃,煮個雞肉鍋或是臘肉鍋的,便可在土坌上圍爐吃 飯,天冷時這兒更是族人烤火閒話的地方。
家鄉的臘肉是終年吊掛在烤火煙燻的地方,才得以陳年擺放也不改其風味,練就成不壞之身,這就是我後來實地到訪才得以一窺究竟的「湖南臘肉」。
至於爸爸的「虎尾臘肉」風味如何呢?
有一天,爸爸將「臘肉」拿到外面曬太陽,只見他手上拿著夾豬毛的小夾子,不停的在「臘肉」上面夾著白白的東西
「爸爸,你在夾什麼?」
「夾蟲子,臘肉長蟲子了!」
「!」
後來,我們偶爾還是會吃到爸爸的臘肉炒大蒜,當然臘肉是外面買回來的,爸爸從那次以後沒有再燻過臘肉,而那些失敗的「虎尾臘肉」早已不知去向。
說到曬臘肉,這讓我想起在田野間的一種特殊景象。有一段時間,爸爸每個月都要騎著腳踏車到「鹹菜庄」的空軍訓練中心一趟,除了順便拜訪友人,主要還是到 「空軍仔」裡的福利站領取米糧。早年政府沒錢,軍公教人員的薪水少,政府只好以糧食作為補貼,每月依照家庭人口數領取白米、麵粉、食用油和燃油。同時,在 家庭用電和子女教育方面也有許多的優惠措施。
有一回,爸爸就載著我一起去「空軍仔」,那天太陽很大,我跨坐在腳踏車後面的貨架上,兩手扶著爸爸的坐墊,往「鹹菜庄」的方向騎去。腳踏車一過了大圳溝的 陸橋,道路兩旁除了稻田以外,幾乎見不到任何的房舍,而「貓」的身影卻是處處可見。有黑的、黃的、白的和花的,一隻隻的貓吊在沿途的木麻黃樹上,有的身上 裹著一張報紙只露出尾巴,有的毛色還清晰可以見,有的則早已成為一串貓乾。早年在鄉野間還沿習著「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的習俗,可以想見沿途道路兩邊 的稻田灌溉溝渠裡,一定也少不了鼓脹著身體,漂浮在水面上的小狗。
在經過了一大片的墳墓後,腳踏車不久便轉進了一條筆直的道路,在兩側盡是農田的小路在盡頭處就是「空軍仔」空軍新兵訓練中心了。
到了「空軍仔」的福利站,爸爸拿出一本小冊子,從小册子中爸爸撕下幾張票子,連同米袋、油桶子一併交給玻璃櫃後方的福利站人員。玻璃櫃裡面陳列一些盥洗用 的日用品和一些吃的副食品,玻璃櫃的後面有一個大的米櫃和油桶,我看著一斗斗的米裝進我們的米袋裡,兩大口三小口這是爸爸的配額,油桶子也打滿了大豆 油,爸爸還順便買了牙膏、檸檬夾心餅乾和一罐沖泡的橘子粉。
回程時,米袋就夾在腳踏車的貨架上,其它則裝在提袋裡掛在把手上,我則改坐在前面的橫桿上,爸爸踩著腳踏車原路騎回家。後來,我知道爸爸的那本小冊子叫做「補給證」。
有一年,我從學校拿了一張「學生家庭資料」表格回家,這是我第一次自己填寫,從學生姓名、性別、年齡…到了「家長職業」這一欄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寫只好問媽媽。
「爸的職業是啥?」
「你問這個要做啥?」
「老師叫我們寫的。」
「嗯…你給他寫公務人員好了。」
「喔!」我很仔細的寫下「動物人員」四個字
結果,當然是拿回來重寫,我跟媽媽說家長職業寫錯了,是老師說的,媽媽只丟下一句「等你爸回來問他!」。
「爸,你的職業要寫什麼?」
「你爸爸咧做阿兵哥啦!」媽媽戲謔的說
「什麼阿兵哥!爸爸的職業是軍人。」
「那你有拿槍打仗嗎?」
「沒有!」
「可是軍人不是要打仗嗎?」
「爸爸是在…官兵抓強盜。」
「那不是警察嗎?」
「不是警察,是像電影裡的007一樣!」(這位龐德先生,是由史恩康納萊主演)
爸爸對自己的比喻似乎有些得意。
「那你的職業可以寫007嗎?」我也很得意,因為很好寫
「好!你就寫我爸爸是007情報員!」爸爸更得意了
「這樣太多字了啦!」我抗議
「你嘜黑白教!到時候老師又叫你兒子重寫。」媽媽警告爸爸
最後,我還是中規中矩的在家長職業欄,寫上「軍人」二字。
「爸,你是什麼軍?」
爸爸似乎不明白我的問題
「課本上說三軍有陸軍、海軍、空軍,那你是哪一軍?」
「嗯…爸爸是憲兵。」爸爸很認真的說
「憲兵?爸!我問的是哪一軍?」
「憲兵就是憲兵,什麼哪一軍!」
爸爸開始解釋什麼是「憲兵」,他越說我越不明白,陸軍在陸地打仗,海軍在海上打仗,空軍是開飛機在空中打仗,老實說我對憲兵不用打仗這件是有些失望,不論爸爸怎麼解釋,我還是不斷地在問打仗這件事,爸爸似乎被我的固執給惹惱了,最後丟下一句「叫媽媽跟你講!」。
「恁爸爸咧做啥我也不知道!」
這是媽媽最常講的一句話,從認識爸爸第一天開始,她只知道爸爸好像是軍人,可是從沒見他穿過一次軍服,也不用住在「兵仔營」,問爸爸他總是說「妳不要問那麼多!」,問了幾次之後媽媽也就不問了。只是,媽媽從未想到爸爸的工作地點是會隨著職務陞遷而調動,「為什麼不跟著爸爸搬家?」「太麻煩了!」,搬家、轉 學,重新適應新的環境,這些都太麻煩了,結果換來的是,我和爸爸相處的時間從未連續超過五天,而且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
有一天爸爸騎著腳踏載我到街上買東西,我坐在他前面的橫桿上突然對他說:
「爸,我覺得白痴白痴的小孩很好。」
「為什麼?」
「因為白痴的小孩長大不用上班,也不能去很遠的地方,就可以永遠和他爸爸在一起。」
「……...…」
「我以後要當一個白痴的小孩!」
我說的很認真,爸爸聽的很生氣,說怎麼有人會希望自己是個白痴,還說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讀大學、賺大錢,長大以後要如何如何。………
我不知道爸爸心裡是怎麼想的,我也從未問過他,我只記得在我讀國中的一次過年,爸爸和我們一起回台南的阿嬤家。三天後,我們又要搭火車回家時,全家五個人一起到台南火車站,爸爸去買了車票,因為是春節假日所以沒有座位。
「買不到座位,站一下就到了。」
爸爸帶我們上了火車,安慰我們說一個小時就到了,然後就一個人下車。
「爸不跟我們回去嗎?」我問媽媽。
「他要回花蓮上班。」
當時我站在車廂內,透過車窗看著月台,火車就要開了,月台上已經沒剩幾個人,我的視線從月台穿過出口閘門,看到外面台南市的街景,當視線再拉回來時,在出 口的閘門旁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兩手搭在閘門的柵欄上四處搜尋,似乎是在尋找這班火車上的家人,我正要揮手叫他,才發現車窗是密閉式的,只好將「爸」 這個字嚥了下去。
車廂「匡」的一聲,火車開始啟動,爸爸的身影從車窗的右邊漸漸移到左邊,然後跳到另一個車窗,一個車窗再一個車窗,然後到另一個車廂,這時我的視線已被車 體擋住,爸爸的身影卻還停留在視網膜裡。只是,我再也無法去想像他那張搜尋家人的臉孔,因為眼睛裡的淚液已經淹沒了我的視線。
我迅速的抹去淚水,看著車窗外的景物快速的移動,對於自己的情緒反應有些意外,應該已經非常習慣這樣的場面才對。可是看到爸爸目送火車這樣細微的動作,我忽然間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種很深沉的委屈。
在生活中,或許家人已經漸漸習慣父親的缺席。但是對於家人,父親卻依然有著無數的牽掛,和心中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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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的話我是不去聽自己的聲音,至今我還是無法將自己的聲音和自己連想在一起...可是,當我在"隨彩"再次讀到自己的文字時不再像過去那樣的羞赧,我從不覺得自己可以從事專業寫作,我只是學會坦然無懼的面對自己的過去,而在"隨彩"我又找到失散了二十幾年虎尾記憶的拼圖,哪怕只是一兩片也是叫人悸動。 張礎東(國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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