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虎尾有很大的不同,虎尾人慢慢有點對家鄉的認同和驕傲,而虎尾糖廠(也許該說是虎尾糖廠那一大區塊),同心公園、鐵橋、糖廠員工老宿舍、那兩根高聳的煙囪、五分車、載滿甘蔗的火車,以及製糖期的甜味,依然是虎尾人閉上眼睛最鮮明的“虎尾意象“。
喜歡讀國泰的《543》,因為總是可以透過他的文字,穿過時光廊,回到熟悉的那些記憶。向前走,向後看....點滴滋味在心頭。
糖廠公園
「國泰!來幫忙收衣服,好像要下雨了!」媽媽呼叫著
我站在媽媽的身旁,接過她從竹竿取下的衣服。
這天一直是灰濛濛的,可是又沒有要下雨的樣子,平日曬過的衣服都有一股太陽的味道,我聞了聞捧在手上的衣服,卻是另一種味道。
「媽!怎有臭火燒味?還有一點一點黑黑的?」
衣服上淨是細小的黑點,像是沒被燒透的灰燼。
「這一定是從糖廠的煙囪管放出來的!」
媽媽是這麼說的。
在虎尾看見糖廠煙囪的時候多過看見太陽的日子,只要一走出家門,抬頭向糖廠的方向看去,兩根大煙囪就在那裡,有時冒白煙,有時冒黑煙,也有不冒煙的時候,大煙囪真的很高,你很難相信從那麼高的地方放出來的煙,還會有灰燼落在衣服上,可是全虎尾街上的人都看得見它,而且它正在冒著煙呢!
好吧!如果衣服上的小黑點是冤枉了大煙囪,那「甜甜」的味道一定跟它有關,有時候整個虎尾街上都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蔗糖甜味,那是一種未經修飾最原始的甜味,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味道,足以讓虎尾街上的人都聞得到,大家還是習慣的往糖廠的方向望去,大煙囪依舊是冒著煙。
白甘蔗經過熬煮後,散發出濃濃的蔗糖甜味,街頭的囝仔很難抗拒糖廠施放出來的誘惑,街角那家「做新娘衫」的武男,說他知道那裡可以看到糖廠放出來的糖漿。
「那裡的糖膏仔真的很多!」武男說
「那糖膏仔可以吃嗎?」
「可以呀!那裡沒人會管你!」武男說
「你有吃過嗎?」
「有啊!我吃到不想吃了!」
武男誇張的表情更加速口腔黏膜的分泌,於是大家抱著興奮的心情,跟在武男的後面,任由他帶路。
一群囝仔跟著武男往中正路走,經過王爺公廟,越過糖廠鐵路平交道,武男領著囝仔沿著平交道旁俗稱「鐵支路下」的小徑走。小徑裡的房子一間挨著一間毫無間隙,每一間房門都是開著的,從外面看進去每一間的牆上好像都有一個小神龕,神龕上的長明燈透出紅色的光影,每一間屋裡都有一條狹長幽暗的走道,在幽暗裡走出一位臉上撲著蜜粉的女子,慵懶的坐在屋外的板凳上,看著一群臉上帶著訕笑的囝仔,相互推簇的通過「紅燈區」。
經過一片菜園,前方是一道圍牆,圍牆的另一邊有幾棵榕樹探出頭來,武男熟稔的帶頭「穿」過圍牆,在整道圍牆上有一處多了一小塊的裝飾牆,這塊裝飾牆正好擋住了圍牆上的出入口,從外觀上是看不見這處缺口,行人卻可以側身而過,甚至可以牽著腳踏車「穿」牆通過。
囝仔沿著圍牆邊的小徑走,走著走著就發現前方正冒著白煙,囝仔趨前察看,那是一處未加蓋的大排水溝,裡面的水呈深褐色,水面上除了冒著白煙,還散發一股濃濃的蔗糖味。
「這是什麼水?」
「這就是糖膏仔水啦!」武男說
「糖膏仔水在冒煙咧!好像很燒耶?」
「這個很燒喔!有一個囝仔掉進去,拉起來時皮都脫掉了!」武男誇張的說
「武男,你不是說糖膏仔水可以吃?」
「可以啊!拿東西來舀,等它冷了就可以吃了!不信我舀給你們看!」
武男試圖要找「東西」來舀排水溝裡冒煙的液體,可是除了樹枝什麼也找不到,即便如此,也沒有一個囝仔願意用樹枝去攪拌冒著白煙的液體,光想到脫了一層皮的景象,就沒有囝仔想再靠近排水溝一步。
為了彌補沒有吃到「糖膏仔」的缺憾,囝仔決定到糖廠的冰店吃冰棒配糖水。
糖廠的冰店只賣三種東西,糖水、橘子水和健素冰棒,有帶錢的就先去買票,再到小窗口換冰品,囝仔各買各的,然後再輪流吃,最後再分給沒帶錢的囝仔吃;健素冰棒就是用健素糖的原料製成冰棒,嚐起來味道鹹鹹的,可是又不會像吃健素糖一樣黏牙,鹹的冰棒實在有點怪,所以都會蘸著糖水或橘子水一起吃。
冰店就在中山路的起頭,隔壁是理髪店,再過去是糖廠宿舍區最大的一條道路,在路的中央種了一整排的大王椰子作為分隔島,中山路再往前走就是糖廠公園,俗稱的「舊公園」。
糖廠公園裡的樹木很多,所以走在公園裡幾乎曬不到太陽,公園的中央有一個噴水池,環境非常的幽靜,大人常常到這裡約會,小孩更喜歡在這裡玩耍,街頭的囝仔會來,糖廠的囝仔更是將公園視為他們的據點。捉迷藏是在公園裡最常玩的遊戲,那比在中山路上玩有趣多了,地方夠大,樹木又多,可以盡情的追、趕、跑、跳,也不用怕會撞到腳踏車或是柱子。
曾經發生糖廠的囝仔和街頭的囝仔,同時在公園玩捉迷藏,雖然各據一方,各躲各的,可是當雙方的「鬼」都要出擊捉人時,就會出現捉錯人,趕錯鬼的情形。以為所藏之身已被鬼看見,趕緊現身要趕在鬼之前回去喊「救」,卻發現此鬼非彼鬼,而鬼已經在另一頭看見自己的身影,趕回「家」叫出此人的名字,被捉的人大嘆倒楣。
雖然互不妨礙,卻彼此干擾,街頭的囝仔只好轉移到鐵道橋下的沙洲上玩。
中山路走到了底就是虎尾溪畔的虎尾糖廠,溪上是行駛五分仔的鐵道橋幾乎和中山路連成一氣,鐵道橋的旁邊是一條木板棧道,除了行人以外,腳踏車和機車也可以通行,在棧道中段處的下面正好是鐵道橋的橋墩,這個橋墩上崁進一根根ㄇ字型的鋼條,囝仔就由此攀爬而下。
虎尾溪畔的沙洲,在枯水期被拿來種植番茄、玉米、小玉西瓜和蕃薯,囝仔通常只會在橋墩的附近玩耍,好奇的囝仔會跑到雜草叢生的沙洲上尋寶,果真挖到了幾條「番薯仔子」。
捧在手心的番薯在囝仔的眼裡看為至寶,有人提議將這些「戰利品」烤來吃,就是要來「爌番薯」,那時我從未聽聞「爌番薯」這事,只知道「爌番薯」是需要火種的,在這沙洲上去哪裡找火呢?這時正文堂的英森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他的右手從短褲口袋裡慢慢抽出來,像變魔術般他的右手出現一個四四方方的火柴盒,在囝仔們的歡呼聲中只有英森的弟弟國森眼中透露出那種「逮到你」的表情,原來正文堂會用烘爐熬煮一種木材使其產生黏稠狀的液體當做一種生植的黏膠,看來是英森在負責熬煮黏膠時「不小心」把火柴盒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了。
囝仔們跟隨著英森的表哥「老虎」重返沙洲搜尋枯枝乾材和挖掘築窯用的土塊,英森的二哥偉森在地上挖了一個凹坑,再將囝仔們挖掘來的土塊逐一的堆壘成爌窯,最後囝仔們將爌窯圍成一道人牆,偉森小心地將火柴點燃送進爌窯中,直等到枯枝乾材燃燒起來大夥才鬆一口氣。
看著枯枝乾材在爌窯裡燃燒著,土塊堆壘的縫隙中不斷跳出紅色的火焰,映紅了囝仔的臉龐,在迷惘的目光中,流露出囝仔對燒火的著迷與一種莫名的興奮。囝仔們像是營火中的印地安人跳著戰舞,土塊燒紅了,火焰也漸漸成為灰燼,無辜的番薯殉道般被投進熾熱的灰燼裡,而火紅的土塊像陶俑般跟著赤身的番薯一起陪葬,四周的沙土將埋葬了自己的爌窯掩埋起來,堆壘的爌窯竟成了一坏番薯塚。
沙洲上夕陽漸漸西沉,流動的空氣帶起了沙洲上的沙浪,臉上沾滿塵土的囝仔如浴血後的戰士在餘暉中更顯悲壯,天色如家人招喚囝仔們的旗幟越來越昏暗,囝仔們期待土坯下的獎賞更加的急切,一支乾材小心的掘開土坯,燒乾的土塊下儘是焦黑的灰燼,在一堆焦黑中番薯露出殘破的身子如黃金般的耀眼。囝仔們迫不及待的分食而吃,雖然齒縫中沾著焦黑的灰泥,也掩不住囝仔們一顆雀躍的童心和無邪的笑容。
帶著第一次「爌番薯」的心情回到家中,天色已暗,媽媽一面炒菜一面責問我跑去哪裡,整個街頭都找不到囝仔的蹤影,我說在舊公園的橋下「爌番薯」。
「你也跑去跟人爌番薯噢!」媽媽沒好氣的接著問「蕃薯呷飽了!那你飯就免呷了?」
「我只有呷一條這樣大的蕃薯!」我用食指和拇指比了大小。
「那你們是在爌啥米蕃薯?爌得要死才分到這樣子!」媽媽盛了一碗飯給我「爌蕃薯有好呷嗎?」
「呷得整嘴都是土!」
我這麼說著,還不忘聞一聞握著筷子的手,在帶著濃濃碳燒的土味中,依稀還嗅得出那甜甜的蕃薯味。
事後,我問了哥哥有沒有爌過蕃薯,他竟然說有,這讓我十分驚訝,哥哥幾乎是不跟街頭的囝仔玩,他看我不相信的樣子,就隨手拿了紙筆,畫了一個爌蕃薯的土窯和一個小孩,哥哥問「有像嗎?」,我點點頭直問什麼時候再去爌蕃薯,他只是淡淡的說「看看嘍!」
有一天,哥哥提著一個小提筒,揹起了畫袋問我要不要跟他去糖廠公園,「要爌蕃薯嗎?」「看看嘍!」,於是我坐上了哥哥的腳踏車後座,一路來到糖廠公園,那時哥哥已經是個國中生了。
腳踏車停放在公園外,哥哥並沒有往鐵道橋的方向走,而是直接走進公園,他揹著畫袋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問他在找什麼?他也不回答,直到他選定好位子,才將畫袋放下,取出畫板、畫架,固定好之後,將畫紙釘在畫板上,他用兩手的食指和拇指比了個框框,一下遠,一下近,他拿出鉛筆在畫紙上畫了幾個圈圈,有大有小,圈圈下面都加了兩條線,他說這是樹木,那一叢一叢的是灌木,還有那戴斗笠的就是公園裡抱著甘蔗的蔗農銅像。
哥哥把水彩擠在調色盤上,每一種顏色都擠了一點,他把小提筒交給我,叫我到水池將水裝滿,我很快就達成任務,不僅提筒裝滿了水,裡面還有兩隻黑色小蝌蚪,哥哥叫我再去重裝,這次不要有小蝌蚪。
寫生,這是哥哥說的,他還敎我寫生要先從遠處畫再畫近處,水彩先塗淺色再塗深色,他一面說一面畫,景物越來越具像,我也慢慢看出趣味,哥哥很快的就畫好一張「寫生」,這中間我還去換了幾次水。
一直以來,哥哥就喜歡畫畫,也很會畫畫,他經常拿起紙筆問我想畫什麼,不論我說什麼他總是可以畫得又快又像,直到看了他的寫生,我對畫畫這件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幾年之後,哥哥開始學油畫,看他在畫布上塗塗抹抹的,實在看不大懂,原來畫畫並不是越畫越像的!
哥哥還是經常載我到糖廠公園寫生,還是讓我去提水、換水,慢慢的我不再一直守在哥哥的身後,我會用水灌幾隻「肚伯仔」出來玩,也會到水池邊撈蝌蚪,這裡的蝌蚪特別小也特別黑,我跪在水池邊看著游動的蝌蚪,牠們就像下了課的音符,成群的在五線譜上流竄嬉戲。
水池裡長滿了金魚草,隨著蝌蚪的身影,引導了我的視線,穿過池水,進入了另一個水底世界,我想像自己是一個潛水者,在水中森林裡遇見了一群,圓圓胖胖的黑色小精靈………
每一次的寫生,總是在糖廠的冰店裡,在一枝健素冰和一杯橘子水,吃下肚之後畫下句點,也算是對於我這個「畫童」的犒賞。
至於哥哥有沒有帶我去爌蕃薯?僅僅只有一次,是跟他的國中同學,我像是一個自閉兒,安靜又聽話,我專注地聽著他們講的每一句話,看著他們做的每一件事,對於燒火這件事卻一點也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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