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農曆六月四日。
過去,每年只有幾個農曆的日子對我有意義,大年初一、元宵、清明、端午、六月十八、七月十五(中元)、中秋,再來就是除夕了。而其中最容易情緒複雜,則屬“六月十八“。
(注:農曆六月十八是虎尾鎮街上德興宮恭奉的主神“池府千歲“聖誕,時間點又剛好差不多是年中,所以彷彿是虎尾街上的第二個過年)
(注:農曆六月十八是虎尾鎮街上德興宮恭奉的主神“池府千歲“聖誕,時間點又剛好差不多是年中,所以彷彿是虎尾街上的第二個過年)
小時候對所謂“六月十八“,既期待又每每覺得受傷害。
以前親戚多,六月十八親戚會提前幾天來,延後幾天回去,一群大人和一群小孩,每一年相聚最久的節日,平日要張羅好幾張口吃飯對阿嬤就不容易,為了六月十八即將來臨,阿嬤必需提前兩三個月多存一些菜錢以備親戚來。阿嬤節儉卻不小氣,我太小輪不到我小氣,我們三個姊妹只負責陪阿嬤買菜、提菜,還有洗一堆如山的碗盤。叔叔的客人來了又去,流水席輪番上菜、收拾、洗碗,常常要洗到十一、二點,我們不洗,阿嬤會收拾,但是阿嬤已經累了好幾天,所以我們三個一定會負責到底,我們也不太在乎善後,但是我們介意某一部份(雖然那時候的小孩子很識相地知道不應該表達),比方叔叔酒後會翻陳年舊帳、比方說親戚們會開始議論我們的父母,雖然在我年幼的視點已經約略可以看出她們各自的“缺點“,我們還是必需假裝我們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
看國泰的《六月十八下大雨》,很小氣地勾起很多滄海桑田、人事已非的陳年往事,那些年真的是常常六月十八落大雨....
六月十八下大雨
媽媽有一個黃色的塑膠菜籃,她總是提著黃色菜籃去買菜,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跟媽媽上菜市場,如果我正好在家,媽媽會說:
「國泰,我要去買菜喔!」「我也要去!」,有時我在郵電局前一個人玩,或是在建新西裝店門口踩腳踏車,只要看見媽媽提著黃色菜籃,我總會立刻跑到媽媽的後面,跟著黃色菜籃一起走。
西市場在咚嬤家的前面不遠處,近一些但是比較小,市場就只有一條短短的通道,一下子就走完了。市場旁邊是「王爺公廟」,在廟埕前常有廟口的囝仔在「乎」尪仔標,因為參與的囝仔很多,所以摞在地上的尪仔標總是一大摞,囝仔各自選一張「王」輪流去「乎」那一摞尪仔標,只要能「乎」出指定的鬼牌,就能贏得那摞尪仔標,戰況激烈,連賣「鳥梨仔糖」的囝仔也抱著竹籤棍圍過來觀戰。
相較於西市場的簡陋,中央市場就明亮、乾淨許多,那是一棟挑高而完整的市場建築,內部走道以T字型規劃,裡面的東西琳瑯滿目,我最喜歡跟媽媽到中央市場買菜了。
市場入口的第一家是醬菜舖,如果早上煮稀飯,媽媽會叫姊姊帶著我到醬菜舖買兩塊豆腐、甜豆乾、醬筍乾和我最愛吃的大紅豆。市場裡也賣「外省仔麵」和水餃皮,還有爸爸愛吃的湖南酸豆。
中央市場的東西雖多,慢慢地我也發現有些東西媽媽從來不買,像是紅蘿蔔便是,一個菜販拿起紅蘿蔔跟媽媽推銷
「太太,這仁忍真好呷!買些嘛!」
「仁忍我家的人不愛吃!」
我看到旁邊有一種綠色的菜,長得像特大號的芭樂,很好吃的樣子
「媽,我想要吃那個!」
「那個菜我不會煮!」
我經常看見坐在地上賣活魚的小販,在地上擺著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鋁盆,其中一個鋁盆裡有幾條黑不溜丟的魚,身上有著黃色的花紋,不時擺動著尾鰭,有一次我忍不住開口問
「媽,那是什麼魚?」
「我也不知道!」
「那買來吃看看好不好?」
「咦?不認識的魚我不敢吃!」
雖然有些失望,可是走到賣丸子的地方,媽媽總會買一些魚丸,順便拿一粒剛炸好的小丸子放在我的手裡,熱呼呼的丸子咬一口,還能吃到新鮮的湯汁,真是好吃,問媽媽為什麼不買炸丸子,媽媽說:「買回去涼了就不好吃了!」
有一天,市場的入口放著兩個長相可怕的紙紮人,還有一塊告示牌寫著「慶中元」三個字,我很好奇便問:
「媽,這兩仙是啥米?」
「這就是青面獠牙,明天是中元普渡了!」
「中元普度是啥?」
「就是普度好兄弟。」
「誰是好兄弟?」
「我不跟你講,晚上你會不敢去放尿!」
我看著那兩個紙紮人,一個藍色的,一個綠色的,兩個嘴上還黏著一條長長的舌頭,紅色的舌頭倒讓我顫了一下,好想尿尿。
中元節當天下午,中央市場的入口已多了一隻全豬和一隻全羊,走道上也排好了供桌,插著三角旗子的祭品,堆滿了一張張的供桌,其中的一面牆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祭品,幾乎快堆到了屋頂,有人說這就是「排肉山」。
「排肉山」算是虎尾慶中元的一項特色,不過最特別的應該是夜市的普度,當晚夜市封街讓鎮上的商家擺放祭品,在街頭的起點還搭起一個小牌樓,入口處也擺著全豬全羊,和兩尊更大的「青面獠牙」,接著就是兩排直冒白煙的大冰磚,冰磚的後方都點著日光燈,藉著透光的特性,可以清楚看見冰封在冰磚裡的鮮花。通過五光十色的入口,並接受寒冰霧氣的洗禮,暑意全消,接著就是一場陰陽兩界爭奇鬥艷的饗宴正式上演。
商家們為了吸引觀賞民眾的目光,無不絞盡腦汁妝點自家的供桌,開餐廳的藉著大廚的手藝和巧思,將各種生鮮熟食,擺設出一齣齣神怪故事和歷史典故,一隻油雞被裝扮成一個老翁,雞翅插上一隻釣竿,蹲坐在一個大圓磁盤邊,盤中擺上幾隻由紅白蘿蔔雕刻成的金魚,再鋪上一層豬油網,大人說這叫「姜太公釣魚」。
糕餅店的商家則利用染色的麵糰,做出各式各樣的形體,像是各種四季的水果、十二生肖、唐三藏取經,和八仙過海,不管大人小孩無不對這些唯妙唯肖、生動活潑的麵糰,發出讚嘆的聲音。而沒有手藝的店家也會搜羅各種「奇珍異寶」來展現心意,有整箱的美國果汁汽水(芬達汽水)、各種奇裝異瓶的洋酒,和五顏六色的外國濃縮果漿,對於這些舶來品大家算是開了眼界。
小孩子最愛看的當然是供桌上的玩具,光是音樂盒就有好幾種,有跳芭蕾舞的、新郎新娘的,和白天鵝,還有火車過山洞、機器人、各種電動車,和懸在半空中繞著圈的飛機………
夜市的封街普度實在是好看,所以我總是在天色未暗之前,就跟對面正文堂的囝仔搶先去看,這時候的祭品最是生氣盎然,人也較不擁擠。看完回家我會先到建新西裝店,跟建新的囝仔講述一遍,聽得他們是興致勃勃,不斷央求各自的爸爸媽媽讓他們去看,在這樣的節日裡父母當然魯不過小孩,最後就由我領隊,帶他們再去逛一次「中元普度」。
我想「好兄弟」應該是好朋友的意思,「普度」就是厝邊隔壁的囝仔相約去遊街,如果七月半這一天,是跟好朋友去看熱鬧的日子,那六月十八這一天,就是請好朋友到家裡吃流水席的日子。農曆六月十八是虎尾「王爺公」的生日,這一天家家戶戶辦桌請客,從中午到晚上,客人隨到隨吃,鎮上隨處可聽見勸酒喊拳的聲音,走在街上多的是酒酣耳熱的行人,而且小心,隨時有被熟識的友人強拉至店家騎樓續攤的「危險」。
六月十八請客是件大事,大人的事,礙手礙腳的囝仔只好到「王爺公廟」的附近看熱鬧,那當然就在「咚嬤的后街」,在三天前街口就已經搭起兩個戲台,一個是演布袋戲,一個是唱歌仔戲,兩個戲台隔著中正路,來往的人各看各的戲。除了戲台以外,街上兩旁盡擺著一些會「咬錢」的玩意,有賣叭噗冰的、畫尪仔糖的、捏麵人和套圈圈的,這些玩意平日偶爾還會在街上出現,而「打槍」這玩意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看得到。
「打槍」的攤子以木條和白棉布,架起一個四、五尺寬的射擊場,裡面橫向綁著著三、四條鐵線,上面吊著獎品,除了小玩具和糖果外,最會「咬錢」的就是那些包裝精美的洋煙,每個獎品都是放在塑膠袋裡,再黏上一張「淡光紙」,以夾子夾在鐵線上。整個射擊場,倒像是一個鏡框式的小小舞台。
跟老闆買些子彈,是軟木塞做的,再選一枝空氣槍,將子彈塞進槍口,拉下板機,對準目標獎品上的淡光紙,扣下板機「啵」一聲,軟木塞打在紙上造成一點小破損,繼續射擊,直到淡光紙完全斷裂為止,就可贏得獎品。每個打槍的攤子都會有一些僅剩下一點紙屁股,吊在上面晃悠的洋菸,像是隨時會掉下來似的,引誘著大人們掏錢,似乎聽見洋菸呼喚著「打我呀!來打我呀!」,便拿起槍死命的打,可是任憑子彈怎麼打,那條紙屁股就是打不斷,仔細看才發現哪是紙屁股,那是折了好幾折的淡光紙,已成了一根紙棍子。
因為爸媽都是外地人,所以總是有人會邀我們去吃辦桌,如果爸爸在家我們就跟著他走,可是找他吃辦桌的人實在太多了,通常中午吃完第一攤,媽媽就會先帶小孩子回家,爸爸則繼續下一攤,往往要到了下午三、四點才回到家,到了晚上再帶全家到其他的地方吃辦桌,有時候爸爸也會帶著我跟他去續攤,希望能藉此少喝幾杯酒,或提早離席。
有一年的六月十八,跟往年一樣,照例是不煮飯的,一早到郵電局的外面,就看到消防隊的車庫裡架起了爐灶,還有大炒鍋和許多碗盤,消防隊也不免俗的要辦桌請客,這一年爸爸不在家,只好由媽媽安排,中午就讓隔壁的建新西裝店請,在建新吃飯倒是頭一遭,建新的囝仔也學著大人一樣招呼我吃菜,坦白說有一點不習慣,媽媽說晚上要到做成衣的阿姨家,那裡媽媽常帶我去,那位阿姨和媽媽是台南的同鄉。
那天到了下午下起了大雨,天色也暗得特別快,大雨持續下著,我和哥哥、姊姊實在不想冒雨去阿姨家
「媽,我們不要去阿姨家了啦!」
「不行!跟阿姨講好的不能不去!」
「在下大雨耶!」
「不會一人撐一枝雨傘嗎?」媽媽態度堅決。
就這樣四人四把傘,沿著中正路一直往白宮戲院的方向走,一路上腳底的拖鞋不知掉了幾次,經過王爺公廟,受大雨的影響廟埕前已提前在收拾,要通過地勢較高的台糖鐵路平交道時,由鐵道宣洩下來的雨水不斷湧入我的拖鞋,這雨實在下得太大了。
當晚在飯桌上所談論的都離不開這場大雨,一路走過來看見多少人家的一桌酒菜,空在那裡等無人,阿姨對於我們冒雨前來一身的狼狽感到抱歉,媽媽則感謝主人的邀請,大人們互相客套一番,就在這樣的氣氛下結束了這一年的六月十八。
當晚回家時雨仍然未停,中正路的積水已淹到了我的小腿,離膝蓋已經不遠,為了不讓拖鞋流走,乾脆將拖鞋提在手上,往前移動兩腳。到了中山路積水較緩和,媽媽鬆了一口氣:「還好沒有淹水!」
回到家中,收拾好雨傘,正準備燒水洗澡,媽媽從房間裡發出一聲驚叫:
「啊!駭呀!這下晚上看怎麼睡覺?」
三個小孩聽見媽媽這麼說,也趕緊進房間看個究竟。
「哇!怎麼會這樣子?」
三個小孩對於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思議,床上不知為何積著一攤水,再抬頭一看,上面的天花板已是一大片的水漬,用甘蔗渣做的天花板,因為承受不了吸水已飽和的重量,已經有一片掀開來了,開口的地方還不停地滴著褐色的雨水。
「這一定是厝頂破去了!一定是有人在上面走踏!」媽媽為這個奇異的情景下了注解。
「媽,晚上要怎麼睡覺?」姊姊憂心的問
一家人正在愁煩的時候,半掩著的大門突然被打開,在漆黑的屋外探出一張熟悉的臉孔。
「咦?你們怎麼還沒睡啊!」爸爸一臉意外的看著正在屋裡發愁的家人
「你回來剛好!你看今天晚上要怎麼睡?」
這時媽媽語調輕鬆不再那樣無助,反而有一種等著看好戲的心情。
「你們不要動,我跟你們用!跟你們用得舒舒服服的!」
爸爸看了房間的情形,用他獨特腔調的台語安慰家人,接著就脫下他的西裝,換上短褲,先到屋外去,我聽到屋頂上的瓦片被搬動的聲音,沒多久爸爸進到屋裡,說是屋瓦破了一塊,現在換掉後就不會漏雨了,然後他又從房間搬出所有乾淨的棉被、毯子、床單和枕頭,再移開客廳的椅子,把棉被鋪在地上。
「好了,晚上我們就打地舖!」
爸爸一邊說,一邊用手抹著地上的棉被,使其更為平整舒適,因為上下舖的床沒有沾到水,所以哥哥還是睡他的上舖,其餘四人則打地舖。爸爸鋪的地舖躺上去真的很舒服,四個人擠在小小的客廳裡,感覺卻比躺在床上更溫暖,在黑暗之中我聽見爸媽這樣的對話:
「ㄟ!我今晚如果沒回來,妳怎麼辦?」
「怎麼辦?我帶囝仔去睏旅社!還不簡單!」
「喲,真行!那房間那個怎麼辦?」
……………………
「怎麼辦?明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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